伊斯兰教中国化与《古兰经》翻译

  为推动我国伊斯兰教中国化走深走实，引导广大穆斯林群众准确、全面地理解《古兰经》的深意和真谛，中国伊斯兰教协会于2020年6月1日启动了《古兰经》重译工作。中国伊斯兰教协会对此项工作高度重视，组织了国内伊斯兰教界、学术界和阿拉伯语界知名专家学者参与翻译，迄今已安排近百次翻译审稿会。中国伊斯兰教协会杨发明会长、阿地里江·阿吉克力木副会长多次参与翻译讨论，并提出指导性意见。翻译组各位成员本着高度的使命感和责任心，通力合作，精益求精，力求高质量地完成翻译工作。笔者作为被聘请的阿拉伯语专家，也有幸全过程参与了《古兰经》重译审稿工作，通过与伊斯兰教界内人士的共同切磋，增进了对《古兰经》这部伊斯兰教根本经典的理解，还在愉快的合作中与中国伊斯兰教协会负责人、伊斯兰教界同仁结下了友谊。

  作为《古兰经》重译工作的前期重要成果，中文版《古兰经节选简注》已于2024年9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古兰经》全译本工作也正在顺利推进。在《古兰经节选简注》顺利出版的这一重要节点，为回应社会的关切，增进与宗教界和学术界的交流与沟通，听取、吸收各方面的意见，有必要对《古兰经》重译工作的必要性、重译工作秉持的原则、重译本之“新”如何体现等问题，予以介绍和说明。

  一、《古兰经》重译的必要性

  众所周知，《古兰经》是伊斯兰教的根本经典。我国在明末清初就出现了对这部经典的零星翻译。自1927年起，《古兰经》汉语全译本陆续问世。迄今为止，在我国境内外正式出版的汉语全译本已有十多种；其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无疑是北京大学已故著名教授马坚先生的译本。尽管如此，新时代仍然呼唤新的《古兰经》译本问世，其原因如下：

  第一，时代在发展，我们对《古兰经》等宗教经典的认识，也应与时代同步，与我国现实接轨。对宗教经典的翻译，并不仅仅是一个语言的转换过程，还是一个理解经典、阐释经典的过程。因此，当代人对宗教及其经典与时俱进的新认识、新解读，也应该并且可以在经典的翻译中得到一定程度的体现。在保持伊斯兰教基本信仰、核心教义不变的前提下，革新宗教话语，与时俱进地理解经典，这既是坚持我国伊斯兰教中国化方向的需要，也符合伊斯兰教倡导的“革新”精神。先知穆罕默德曾经留下一句广为传颂的圣训：“真主每隔一百年，都会派遣人为这个民族革新宗教”，明确提出了宗教革新的必要性。此外，以时代精神解读和翻译经典，也符合当今伊斯兰国家普遍提倡的革新宗教话语、与时俱进地理解宗教、解读经典这一潮流。譬如，埃及前任大穆夫提绍基·阿拉姆倡导要对《古兰经》作“文明诠释”，认为“有必要重新按照宗教的总体原则和教法宗旨去理解经文，而不是拘泥于经文的字面意义，或停留在受限于时代的特殊性、不同境遇、不同地方特色和民众特点的个别教法条文上”。

  放眼伊斯兰世界之外，提倡伊斯兰教的本土化、现代化也已成为许多国家的共识。如法国总统马克龙的政治顾问哈基姆·卡鲁伊近年提出了创建“法国伊斯兰教”的必要性，认为“我们需要法国知识分子、法国伊玛目来解读和传播对伊斯兰教的现代诠释”。他的这些见解已被马克龙总统采纳为国策。

  第二，世界伊斯兰教的发展面临新的情况和挑战。最近几十年来，伊斯兰教及其经典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人们都想了解某些事件和宗教本身之间的关系。值得注意的是，宗教极端组织“声称自己起源于伊斯兰教，而且明确地引证了《古兰经》和圣训”，这导致不少公众对伊斯兰教及其经典产生了误解，助长了“伊斯兰恐惧症”在部分国家出现并蔓延，伊斯兰国家内部也有不少群众对此感到困惑。由此可见，通过译经、解经，更好地阐释伊斯兰教，澄清外界误解，已属当务之急。

  第三，在伊斯兰国家和全球范围内，得益于研究方法和理论的创新以及现代科技手段的应用，《古兰经》研究也出现了不少新成果。譬如，有的当代学者将先知传记同《古兰经》降示结合起来研究，把经典文本置于其历史语境中阅读，从而得出三个结论：一是在《古兰经》里，真主的话语是通过反映七世纪阿拉伯世界所存在问题的语言、文化和思考方式呈现的；二是在《古兰经》中，真主的话语并不是独白，而是以天地之间交流的形式呈现的，真主通过先知与第一批穆斯林信众进行着真实的对话；三是真主的所有话语分量并不完全相同，《古兰经》阐释了不同层次的真理，一些是绝对的，另一些是相对的；一些是永恒的，另一些是依情况而定的。著名旅法阿尔及利亚籍思想家穆罕默德·阿尔昆则利用人类学、现象学和现代语言学的研究方法，尝试对《古兰经》作别开生面的解读，他认为，“这种解读可以超越传统解读，实现对经文更具体、客观、科学的描述。对于宗教话语任何真正的批评，都应该使用人类社会各种知识提供的理性思维，让宗教启示摆脱目前的教条式认知，开拓新的分析和解读的空间。”

  无疑，当代穆斯林学者的这些重要学术观点，为今人与时俱进地理解《古兰经》提供了启迪意义，其思路对于理解、翻译、注释经文也有一定参考价值。

  第四，迄今为止，《古兰经》的中文译本虽然为数不少，但多数译本的翻译年代距今都相对久远，所以难以全面体现当今的时代精神。马坚先生的译本总体上准确、明白、流利、庄重，达到了很高的学术水准，他的中阿文水平之高、经学造诣之深，也是众所周知、毋庸置疑的。但由于他的健康原因和时代条件的制约，这个译本也还存有一些遗憾，教内外读者对其中某些译法也存在不同看法。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马坚先生虽然完成了《古兰经》全部114章经文的翻译，但因过早病故，他并没有完成所有译文的校读、润色工作，也未能如愿完成全经的注释工作，而缺少校读和润色环节必然会对译文的质量产生不利影响。由此可见，马坚先生等前辈译者的译文为后来译者留下了继续改进的空间，后译在脱胎于前译的基础上有所创新与发展，也体现了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

  第五，汉语和世界各国语言文字一样，在语言结构、词汇含义等方面也一直在经历演化和发展，这就使得以往翻译的某些用语需要调整。譬如，马坚先生译文中使用的部分词语，在当代汉语中已很少使用，如“谁是祝由的？”（75：27）“油脚”（44：45）“俾得”（2：213）“黯黮”（81：1），等等。对于我们当今的大多数读者而言，这些用语已显得生僻、费解，因此有必要予以更换。

  第六，在当前，《古兰经》重译工作还具备前辈译者难以具备的一些有利条件。譬如，迄今为止，现代汉语中已有十多个《古兰经》译本问世，前辈译者的心血成果为汉译《古兰经》留下了宝贵经验，可资后来译者借鉴；中国伊协有能力组织全国伊斯兰教界和学术界阿拉伯语功力深厚、经学造诣突出的佼佼者，与翻译经验丰富的知名阿拉伯语专家通力合作，众多专家集思广益、优势互补，可以弥补个体译者考虑难免欠周之不足；电脑、互联网、数据库等现代科技手段的使用，为快速查找各种资料，对照、参阅不同经注和译文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综上所述，由中国伊协组织各界精英群策群力，在前辈大师留下的译本基础上更上层楼，推出质量更高、更能体现时代精神的《古兰经》汉语新译本，是完全必要的、可行的。《古兰经》作为伊斯兰教的宗教原典，固然具有亘古不变的永恒性，但同时也具有适应一切时代的开放性，它经得起用时代的眼光作与时俱进的再阐释、再翻译。这也恰恰是《古兰经》具有历久弥新之生命力的奥秘所在。

  二、《古兰经》重译遵循的翻译原则

  在启动翻译工作之后，中国伊协的负责人和翻译组成员经过反复实践和充分讨论，对翻译原则逐步达成了几点总体共识，可将其归纳如下：

  第一，译经和解经工作一样，要严谨慎重，避免穿凿附会。重译决不能是胡译，对于经文的理解，要有一定出处。因此，在翻译理解过程中，较为权威的《古兰经》注释，如《伊本·凯西尔经注》《泰伯里经注》《奈赛斐经注》《博达威经注》等等，是必不可少的参考资料，《古兰经》的主要英文译本也具有参考价值。但与此同时，重译本也要与时俱进，不能故步自封，在理解和翻译某些可能引起争议或误解的表述时，不必完全拘泥于古代经注学家的一家之说，而应参考当代伊斯兰世界著名学者的观点，还可在严谨慎重、有据可循的前提下，将当今中国伊斯兰教学者对宗教的认识在译经中予以一定程度的体现。

  第二，在语言理解和翻译变通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在译文中呈现伊斯兰教中正、和平、理性、包容的价值观；对于在今人看来或许有点费解或敏感的少数经文，不作随意篡改和删除，而应力求通过客观严谨的诠释，说明其降示原因、历史背景等等。

  第三，《古兰经》固然是神圣的宗教经典，但在翻译时，译者也要遵循不同语言转换的规律，并充分意识到中阿两种语言的差异及其对翻译的影响。译文既要忠实于阿拉伯语经文的形式，更要忠实于经文的内容，在此基础上尽量传达原文的总体风格与修辞效果。避免因片面追求忠实于原文的细节，而导致译文费解、不通、不美。力求在译文中再现经典原文的凝练、典雅与庄重，尽量体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辞章之美。

  第四，重视宗教学者、教内群众对已有译本的意见，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在重译本中对合理的意见予以采纳。例如，对于经文原文中涉及真主形象、方位的表述，重译本一般对有关词语作音译处理，并辅以适当注释，以免引起读者误会。

  第五，充分吸收、借鉴前辈译者已有的翻译成果，重译本在重点参考马坚先生译本、并以之为基础修订的同时，也参考了较为著名的其它几个译本，如王静斋的《古兰经译解》、马仲刚的《古兰经简注》、马金鹏的《古兰经译注》、仝道章的《对照详注古兰经》，等等。重译本努力博采前人之长，但也不迷信前辈，不照搬旧译，要扬长避短，力争后来居上。

  总之，新的译本应该要经得起后人的评说和历史的检验。

  三、《古兰经》重译“新”在何处？

  较之马坚先生的译本，中国伊协主持翻译的《古兰经》重译本之“新”，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修正了马坚先生译本中少数明显的、可能是铅字排版时出现的重大问题。例如第96章第6—7节，马坚先生译作“绝不然，人确是悖逆的，因为他自己是无求的”，修订后的译文是：“绝不然，人确是悖逆的，以为他自己是无求的”。两种译文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意思却相差甚远。又如第26章第14节，马坚先生将先知穆萨的话译成：“他们曾加罪于我，我怕他们杀害我”，而这与经文原文以及“穆萨曾失手打死一位科普特人”的宗教传说不符。修订后的译文改为：“我对他们犯有罪过，所以害怕他们杀害我”。对于马坚译本中少量漏译、多译的文字，重译本也作了增补或删减。

  第二，修改了经文中意义复杂、敏感的部分词语的译法。如出现频率很高的（كافر）一词，马坚先生一般将其译为“不信道者”或“不信道的人”。对于缺乏必要背景知识的教内外群众而言，这样的译法容易引起误解，还可能在穆斯林群众和其他宗教信徒以及不信教群众之间造成隔阂。其实，《古兰经》中这个词的含义，必须结合伊斯兰教兴起初期阿拉伯半岛的历史、社会和宗教背景加以理解。根据主流穆斯林学者的解释，该词所指的对象主要是麦加一带早期的偶像崇拜者，以及对新兴的伊斯兰教采取敌视态度并与之作战的其他教徒，而并非泛指不信仰伊斯兰教的所有人。显然，现代汉语中的“不信道者”这一表述，并没有传达该词在原文语境中具有的特殊而复杂的内涵。因此，重译本采用了传统经堂的译法“隐昧者”和“隐昧的人们”，这一译法避免了不必要的误解。

  第三，对于一些古今学者有不同解读的经文，重译本在重视原文表述的基础上，采用更符合时代精神，体现伊斯兰教中正、和平、包容价值观的解读。如第109章第6节，根据阿拉伯语原文的直译应该是：“你们有你们的宗教，我也有我的宗教”，但是中世纪的经注学家一般理解为：“你们有你们的报应，我也有我的报应”，有人甚至认为这节经文是“被废止的经文”。这种理解也是有其时代背景的，但未必符合伊斯兰教的宗旨，也不适应21世纪的时代精神，因为文明互鉴、宗教对话已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普遍接受的理念。实际上，当今阿拉伯伊斯兰世界许多人经常以这节经文为例，说明伊斯兰教尊重其他宗教，反对强迫他人入教。因此，新译本将该节经文译作：“你们有你们的宗教，我也有我的宗教”。

  又如，第4章第34节的原文直译为：“男人是维护妇女的，因为真主使他们中一部分人比另一部分人更优越”，而马坚先生的译文是：“男人是维护妇女的，因为真主使他们比她们更优越”。在此，马坚先生参照的是中世纪经注学家们的注释，结合上下文和当时的文化背景，这种解读或许有其道理，但《古兰经》没有明确表达“男人比女人更优越”这一观念，也一定有其道理。因此，重译本根据原文直译为“使一部分人比另一部分人更优越”，这样能淡化马坚先生译文含有的男尊女卑的意味。从根本上而言，这一处理也更能体现伊斯兰教强调的尊重妇女、人人平等的价值观。

  第四，在同义或近义的词语和句式的选择上，重译本也在不背离原文意旨的基础上，选择了更能体现与时俱进理念的译法。如第2章250节，马坚先生的译文是：“我们的主啊……求你援助我们对抗不信道的民众”，而在原文中的介词（على）并没有明确的“对抗”含义。因此，重译本将“对抗”改为“面对”，即：“我们的主啊……求你在我们面对隐昧的人们时援助我们。”又如第2章第251节，马坚先生的译文是：“要不是真主以世人互相抵抗，那末，大地的秩序必定紊乱了。”原文中的动词（دفع）意思比较宽泛，译为“抵抗”并不确切。重译本将其改为“制衡”，词义更接近原文，而且去除了原译文中的冲突和对抗色彩。又如第60章第8节，马坚先生的译文是：“未曾为你们的宗教而对你们作战，也未曾把你们从故乡驱逐出境者，真主并不禁止你们怜悯他们，公平待遇他们”，原文中使用的是否定句式，但在翻译实践中，根据需要对肯定、否定句式作变换是十分常见的处理方式；为了更好地体现伊斯兰教强调和睦、友爱的宗旨，重译本将否定句式译成肯定句式：“真主允许你们礼遇和公正对待那些未曾因宗教而侵害你们、也未曾把你们逐出家园的人。”

  第五，重译本还对马坚先生译文中多次出现的一些用词做了修订，以更好地适应我国现实，避免不必要的误解。譬如，将马坚先生用以翻译（مُلك）一词的“国土”“主权”“国权”等译法，均改译为“权柄”；将多处出现的“恐怖”改译为“恐惧”；将“天经”改译为“经典”；将“多神教徒”统一译为“以物配主者”；将“合法的”改译为“被允许的”，等等。

  第六，在译文的遣词造句时，重译本力求在忠实、准确的基础上，再现原文简洁、典雅与庄重的风格。因此，对于马坚先生译文中因直译而不通、欠妥的表达作适当引申处理，对其译文中引申后未予标示的译法予以标示，对部分略显拖沓的表达作了简洁化处理，对译得过于生硬的强调句式作了必要调整，对译文中使用过多的不必要代词作了删减，对遣词造句修辞等其他方面有待改进的地方，也作了必要修润，以求译文更符合现代汉语规范，或使译文更清晰、更有力、更有逻辑性、更符合真实语境下的表达语气。

  重译本还尤其注重恰如其分、灵活巧妙地运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使译文尽量体现汉语言文化的辞章之美。现列举两例予以说明：

  例一，第14章第24节，马坚先生的译文为：“难道你不知道真主有过这样一个比喻吗？一句良言，好比一棵优良的树，其根柢是深固的，其枝条高耸入云。”新译本修改为：“难道你不知道真主如何举例吗？一句良言，好比一株佳木，其根基深固，枝干参天。”

  例二，第7章第57-58节，马坚先生的译文为：“他使风在他的慈恩之前作报喜者，直到它载了沉重的乌云，我就把云赶到一个已死的地方去，于是，从云中降下雨水，于是借雨水而造出各种果实——我这样使死的复活——以便你们觉悟。肥沃的地方的植物，奉真主的命令而生长，瘠薄的地方的植物，出得很少，我这样为感激的民众阐述一切迹象。”重译本修改为：“他遣风作为恩惠前的喜讯，当风卷起重重乌云时，我将云驱至枯死之地，又从云中降下甘霖，借此生出各种果实。我如此使死者复活，以便你们觉悟。沃土上的植物，奉主之命而茁长；恶地上的植物，则生长艰难。我如此为感恩的民众阐明种种迹象。”

  四、结语

  翻译工作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对于《古兰经》这样的宗教和文化经典而言更是如此。《古兰经》的汉语译者之一、我国著名穆斯林学者王静斋阿訇曾经说过：“很多人希望《古兰经》汉译，有一完善的标准本。我敢武断这理想中尽美尽善的标准本，任凭是谁，终难做到。”因此，由中国伊协主持翻译的《古兰经》节选本和全译本，绝不可能完美无缺，但由众多专家学者群策群力合译《古兰经》，堪称《古兰经》汉语翻译史上的一大创举，也是确保我国伊斯兰教健康传承迈出的重要一步。相信《古兰经》重译本的问世，将为引导我国穆斯林群众晓经明义，正信正行，为深入推进我国伊斯兰教中国化做出重要贡献。

（作者系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

（本文原载于《中国穆斯林》2025年第1期）